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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青 | 沈岩真:闹绝食要回家的女生,当排长整人更无情

​沈岩真 新三届 2021-05-06


作者简历

内蒙古兵团时期的作者


沈岩真,初中68届,1969年从北京赴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2师15团2连务农,后离开兵团务工、上学、执教,退休前在石家庄任中学语文老师。

原题
绝食之后



作者:沈岩真



48年过去了,将近半个世纪之前发生的事情,记忆已经模糊,如果再不写下来就忘光了。

1969年我们陆续来到内蒙古建设兵团的连队,几个月后,我所在的15团2连发生一件新鲜事,15团的有些人可能还记得,一位女孩绝食要求退回北京。

那是9月,2连又新到一批战士,这次阵容庞大足有一两百人,营区立刻热闹起来,几天后,夜晚女排出现集体哭声,用她们新兵自己的话是“大合唱”,聚集在一间土坯宿舍燃着凄惨的煤油灯,大家挤在土炕上想妈妈了,哭呗,也就这点本事。

唯有一位女孩采取决绝行动,躺在被窝里不起床不吃饭,只哭泣,要求退回北京,后悔来这里了。

于是,刘玉芳——我们姑且这样称呼她,成为新闻人物。

每天下工后总会有人跑去瞥几眼绝食者,回来向大家实况报道,于是胆大包天敢绝食的事迹很快传出连队,分布在全团的同学们都听说了又加以扩散,刘玉芳声名远播。反悔想回家想回北京的战士,多了去啦,谁采取行动?不敢,没用,鸡蛋往石头上碰,绝不会让你离开这里,大部分人都这样想。偏偏这个小姑娘就行动了,就试试了!结果无人佩服反而许多人都说风凉话批评她、鄙视她。

然而她很坚决,1天、2天、3天,仍然不吃不闹在炕上躺着,人们才意识到她是来真的。

我亲眼见到她的情景是绝食第5天,好像是午后出工之前,她宿舍门前围着一圈儿人,其中有我。眼见指导员和他老伴一同来了,老伴手端一碗热面条。这碗面条啊,绝不会是大食堂做出的,而是熟悉的妈妈味儿,久违了,碧绿的葱花透出香味,满满的面条上还有胖胖的卧鸡蛋。在这地老天荒满眼泥坯房的地界,天天喝糜子粥吃胡萝卜咸菜,哪能见到面条!可想而知我们这些旁观者馋成什么样子。

指导员敲敲门,老伴递给他那碗面条,门开了,是陪伴刘玉芳的女生打开的。指导员进屋,我们听不清他劝说什么,只能看到刘玉芳躺在炕上露出的黑头发。许久没动静,指导员一直坐在炕沿温言劝慰,微微冒热气的面条放在枕边的炕席上。

忽然,刘玉芳从被窝里抬起头面朝门外的我们,有点气愤有点矫情地告状:“她们说我!”她声音嘶哑低沉,黑发凌乱、面容苍白。她耳朵真尖,我混在人圈里都没听见,指导员更没听见,一个劲儿地哄:“谁说你哦,没人说你哦。”

刘玉芳倔倔的低声反驳,“她们说:还求她吃饭!”她有点恍惚地眼睛半睁着,弱弱地盯着我们,但是,眼神冰冷丝丝寒气。

指导员走出来示意老伴进去,然后紧紧关上门,转过身,脸板得硬硬的训斥:“我们正在做工作,谁在捣乱?散开!散开!”

大约从那天开始,刘玉芳进食了。绝食无果而终,应了大家的预言。

多年后她曾提起进食的事,淡淡地说:“如果再不吃,就死了。”

16岁女孩的心思,多么凄然。

她会饿死吗?有人问过我,连里和团里会任她被饿死吗,会的!  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,因为关系到军心动摇的问题,假若她成功获准返回北京,绝食立即蔚然成风,局面将不可控制。比如我,就在等待。

人是奇怪的动物,大部分人都后悔、都想逃离,而刘玉芳没有损害任何人的利益,甚至有可能为大家踩出一条路,但是几乎没人同情她,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,反而各种议论层出不穷(尤其女生),当然还有革命义愤。    
 
另类的命运是悲惨的,就是被同类唾弃。她敏锐地感觉到了,所以用乖张来反抗。

艰难的日子在后面。

刘玉芳以失败告终,不仅是退出舆论中心那样简单,她是最垫底的落后分子,扛锄下地、开会发言、打饭挑水,生活中一切,时时刻刻都抬不起头,忍辱负重呀。

幸而很长时间内她淡出了人们视线。

我们2连乱,曾经乱出了名。指导员非常正派通情达理,居然重视说服教育,还愿意细致做思想工作,结果造成官兵平等,状态频出。比如我刚到连队时针对分班发过牢骚,不一会儿就被请到连部,指导员向我征求意见。明显有人告密,我当然一言不发非常抵触,指导员一遍一遍征求,耐心诚恳,我忍不住蹦出一句“社会太复杂了!”他笑了,故意问“社会怎么复杂了?”气得我当场就哭了,越问越哭,坐在连部的长凳上稀里哗啦地流泪,思想工作只好不了了之。

更严重的是,我们班有人在报纸边上信手写字,是些毛主席万岁、打倒刘少奇什么的流行口号,写着写着岔了行,成了打倒那谁了,被揭发检举到连部,此类事在当时属于性质严重,有可能入狱的。指导员严肃处理却雷声大雨点小,首先控制知情范围,然后亲自主持在班里开批判会,听听,范围多么小,班里开!然后事情就到此为止,基本没有带来多少伤害。相信还有许多类似的情况,我不知道而已。

所以,连里气氛比较松弛,除了干活累之外,其它负担不算重。结果出状况了。

那时刘玉芳这批新兵还没有到来,相差1个多月。7月,开镰麦收,这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农活,也是最劳累时期,每天干十六小时以上,人人累得脸都瘦窄了,疲惫不堪。这种状况下,麦收中途,竟然闹了一场大面积食物中毒,导致名声远扬士气低落。

责任在炊事班, 他们确实管理不严,自由度过大,夜间加班做饭,男女炊事员之间说笑打闹,吵得我们睡不着觉,不出事都冤!

炊事班里面复员兵和华北兵团的多,年龄偏大,互相关系和谐,不像知青们傻乎乎主动地男女大防。

人家愿意开玩笑碍着我们什么了?是这样,我们女排被赶到大食堂里睡地铺,与厨房一墙之隔,别忘了墙上还开着打饭窗口,隔音效果几乎为零。割一天麦子累成瘟鸡似的,回来再被吵得睡不着觉,这罪受的。究其原因,因为无私,因为指导员无私。

本来嘛,劳力不够,我们2连地太多麦子割不过来,兄弟团跨过乌加河来友谊帮忙,无私的指导员把最像样的房子腾出来给援兵住,也就是我们女排腾出宿舍去睡地铺。割麦时,披着星星出、顶着月亮回,那晚食堂做的牛肉馅包子,意外的是还很大方地另外给了凉拌牛肉,我们在煤油灯下蹲着吃晚饭,根本看不清菜盆里凉拌牛肉啥样,反正谁也不讲究,风卷残云一扫而光,累坏了,吃饱倒头就睡。大部分人在熟睡时肚子疼醒,一趟趟跑茅房,上吐下泻。是凉拌牛肉惹的祸,天热牛肉已经变味,炊事员舍不得扔掉,刮了刮表面的苍蝇卵,靠浓烈的蒜和醋汁遮住味道解决了问题。

越来越严重,有人吐得一塌糊涂,连绿胃液都吐出来了,也有人瘫倒在茅房路上。据说男排相当惨烈,几乎全军覆没。

我这夜睡得很沉,几天前炊事班就已经接受意见,保持安静也不再剁菜,所以我醒来时神清气爽,天尚黑,照常出去刷牙,见班长蹲地上呕吐绿水,没多想,只是递给她装满水的牙缸让她清清口腔,相当麻木不仁。

紧接着出工,满天星斗,这时才看见人很少,排不成队,稀稀拉拉走在路上,心里别扭。终于走到地头,割了一会儿,天色蒙蒙亮,只见一辆大卡车扬着一路灰尘开过来接我们回去,这时我才鼻子酸酸知道出的是大事,也挺感激毛主席的:派人来接,让我们几个人坐卡车收工。真怪,那时,得到任何温暖都认为是毛主席给的。

回到连里,天已大亮,到处是现役军人的身影,连部门前,食堂周围,宿舍内外……团里的、师里的、或许还有兵团部的?除了连长和指导员是穿国防绿的现役军人,从来没见过连里有那么多军人们,足够装半卡车。

我坐在地铺上,旁边坐着天津知青小文,她身材瘦小脸色黝黑,正在等待去团部住院输液,危重病号已经先送去住院了,轻病号在等待。难怪这里冷清清,满地空铺和凌乱床单。小文让我“看着”,她想换下脏衣服,所谓的看着,意思是看守周围环境,让她能安全地换好里里外外的衣服。我不负责任地点头答应,真地盯住大门——看。可是,偌大的食堂,四敞遙开的,怎么“看”?

巧了,马上就看见大门口有军人进来,都是国防绿红领章,先进来几个女军人,后面是大老爷们,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,我忠于职守眼睁睁“看着”,心里紧张手心冒汗,甚至不懂得站起来跑过去拦一拦,当时唯一做的就是声声催促小文:“快点快点!”她正换到半截,露着白白的胸脯和小脊背,没想到她这么白,慌张中她的脑袋和一只胳膊套在小背心里卡住了,另一只手着急地向下乱扯,我紧张地看看这边的她、再望望那边的他们,僵坐在地铺上。一众人马向我们缓缓走来,然后站住,沿着地铺中间留出的甬道一字排开,慰问我俩,嘘寒问暖,之后有条不紊地向房子另一边慰问去了,仿佛没看到我俩的尴尬。而我们可怜之极,一个坐地仰头望着高高的首长们,不知所措,另一个硬着头皮胡乱换好衣衫,羞得脸涨红,低着头,直到随着他们上车去医院,夹在队伍里,仍垂着头,活像被押解。

那年我们十七岁。如今写这些,记忆竟然复活,往事清晰。

事发当晚我只吃了牛肉包子,害怕蒜的辣味没吃凉拌肉,所以安然无恙、梦黑一觉,感谢那时残存的娇气。醒来看到的不多,事过以后听到的多,因而印象最深的是轻病号和地铺。

至于最后怎么处理中毒事件,不记得了,反正身为复员兵的炊事班长很沉痛甚至都哭了,大家谅解,毕竟谁也舍不得扔掉肉,那是食品匮乏的年代。顺便插一句话,谁也没预料到,在后来的年月将会挨饿,饥饿难捱啊,吃肉就更别再想了。

所有病号陆续康复,几天后回到连里照常劳动,生活一切如旧,指导员、炊事班长、大田兵该干嘛干嘛,恢复原样,直至一个月后69届新兵到,又来这么个绝食故事,真乃状况频出。 

于是,每个人都感觉到混乱,隐隐存了无名的期盼。

更换指导员已经不可避免。

新指导员风格大不相同,严厉整肃,从抓政治着手,阶级斗争那根弦一下子绷得倍儿紧,班长和排长们增添了统治权,于是管治降临,顿时,歌声嘹亮红旗飘展,秩序建立井井有条,大家松了口气,内心产生安全感——终于不乱了。

正是此时,刘玉芳出现在聚光灯下,她高调返场。

晚上,新指导员巡视营区,透过宿舍窗户发现刘玉芳在昏暗的油灯下读“毛著”,连续多日皆如此,大部分人不是串门聊天就是早早睡下,总之累了一天这会儿都在放松,唯有她坚持不懈武装思想,新指导员颇为感动,全连大会上郑重表扬她学习毛泽东思想的自觉性。此后一发不可收拾,越表扬越学,越学越表扬,有时甚至彻夜苦读!

仅仅学不行,还要运用,随之而来是让她上台发言介绍学毛选经验和活学活用的事迹,如何改造自己脱胎换骨顺带着“一帮一、一对红”,还拯救了另一个落后战友。接下来就可想而知,她大翻转的事迹太典型了,很快走向团里的讲台,走向师里的讲台,走向兵团部的讲台甚至到北京参加北京军区积极分子代表大会。像迅速升起的红色明星,成为2连响当当的品牌。

平心而论,刘玉芳确实没有自暴自弃,结束绝食之后她谨言慎行,从不像别人那样随意发牢骚讲怪话,劳动上,也是苦干实干拼命干,确实严于自律,但她把自己封闭得很严,如此大转变的契机是什么?谜一样,内心深处的话不向人透露。

那些讽刺过她、蔑视过她、慢待过她的女孩们,没有被她的光环炫倒,尊重并没有随之而来,但是无论如何,她跨过了忍辱负重阶段,即将迎来什么?谁都没有想到,刮目相看的日子在后面。

刘玉芳被提拔当排长了。于是她的女排也响当当过硬,大会小会得到表扬,劳动任务不止完成得漂亮,还经常超额!下工她的排回来最晚!回来后她的列队总结最严格,解散得最晚!带动其它排也热火朝天奋发图强。男排也有他们的先进人物,总之,连里的精神面貌健康昂扬,表扬奖励接踵而至,我们2连一跃成为先进连队,人人自豪,庆幸走上正轨。

是的,没那么简单,治理一个连队,靠的不是刘玉芳,靠的是指导员,他靠的是什么?是纪律。

纪律带来了井然有序,那么保持这样的秩序,靠什么?要靠不择手段地维护纪律,要靠无情地打击违反连规的刺头!要让每个人明白,你们都是改造对象,老老实实接受再教育,有自己的小脾气?反了你啦,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。

因而,连里的阶级矛盾眼见着升级,三天两头的有阶级斗争,初进1970年代,尚值“文革”红火时期,社会上斗得你死我活,连队也适量引进,时不常的揪揪反革命小集团,比如全国“一打三反”运动,军队是不参加的,但是我们连的男生被捆起来好几位,扔进冰冷的空粮库,最长的关了5天。其实几个大男孩只是欣赏了几首旧歌,被连里渲染定性为黄歌。

正所谓听话者平安无事,不听话者百般坎坷。为了避免挨整,我们的“良民”性格便由此扭曲塑成。

在三个女排中,刘玉芳这个排阶级斗争分外激烈,她也投身政治挂帅,目光灼灼动辄上纲上线。但她是69届,小学毕业便没有机会读书,文化水准低,又不热衷学习,造成她狭隘短视,所作所为更多的是可笑而不能让人服气,更严重的时候是盲目行动不知轻重。

虽然对于盛行的“阶级论”并不懂,却敢于无知无畏乱扣帽子整人,比如有女孩搽雪花膏,她组织开会批判人家,说是资产阶级思想泛滥。

对于爱看书的人,她不能理解,曾说:毛主席都不让办大学了,老师都下放了,看书有什么用。这种肤浅的认识如果只停留于此,那么与大多数人一样构不成危害,可怕的是,她被授予了“生杀予夺”的权力,她又属于不怵滥用权力的性格,造成对别人的伤害极其严重。

有这样一件事。排里一位女孩好学,喜爱读书,现如今,这类孩子必居优秀之列,因为主动学习是难得的品质,往往将来容易出类拔萃。然而在那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时代,情况就相反了。全连范围内其实没有多少书,几本小说偷偷传阅而已。

这个女孩看一本《欧阳海之歌》,红色小说,被刘玉芳发现,声色俱厉地叱道,不许看小说!欧阳海是什么?乱七八糟的,交上来!她竟然不知道欧阳海,曾经风靡中小学生的一本英雄励志小说。书没收,但事情没完。女孩吃完饭急着上工干活,不小心把空饭碗放在“毛选”上,不幸又被刘排长发现了,立即成为重大罪行,召开批判会,驱使班、排里的小姑娘们发言声讨这位女孩,前账后账一块儿算,从政治上定性:不忠于毛主席!

逼得这女孩不想活了,跑向盛水期的二支渠想跳进湍急水流,至今她还在感激拦住她的人。那时,我们处于人身依附状态,离家千里,没有后方,只能与同伴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,一旦失群被孤立,脆弱得很。2连,对个人的打压素来无情,男排也有轻生的事发生,当事人也是几十年来一直感激从高塔上将其劝阻下来的战友。

刘玉芳的排,死气沉沉,压抑的气氛浓重,当年我们这些旁观者非常同情,也非常不满。

胆怯的反抗偶尔出现,一天下工回宿舍时,刘玉芳当头看见门上4个玻璃格里写着4个粉笔字:石皮化贝,她立即明白。第2天是难得的休息日,人们利用珍贵的一天洗衣、晒被、访友、补觉,轻松一下,她却集合全排站队训话,足足训了两个小时,追查谁写的粉笔字,威胁有人搞小集团,吓阻大家不许串门子。

4个字组合起来是“破货”,更像人身攻击,而双方也都在泄私愤。她颐指气使地对待战士,连里领导知道吗?当然知道,我们,包括男排,都能经常听见,她下工回来作队列前总结时的凶巴巴声音,都是指责批评,对排里说话一副没好气的蛮横语调,其霸道人尽皆知。至少,她是得到默许的。

这就是盼来的秩序和必须付出的代价,值得吗?各有各的权衡,但肯定代价太大了!领导天天让喊口号“加强纪律性生产涨一寸'',实质是,纪律可以任意制定,肆无忌惮成为用来驯服的鞭子。

总的来讲,刘玉芳靠自己挣开了个人的生存空间,非常人所及。令人难于理解的是,当她地位稳固后,对同命运女孩们仍旧相煎至急,在女干部中少见。猜测一下,恐怕症结还是跟绝食时的怨恨难消有关,迁怒于无辜者。兵团后期随着年龄和阅历增长,她有所转变,成熟些了。

我写此文前,曾想采访她们排的一些人,但她们都不愿再提往事再心痛,可见受伤之深。那时我们认识不到自己的权利,更无从谈起权力制衡了。

然而,我想,她也是受害者,而且受害甚深。她在连里没有朋友吗?有,都在别的女排,很真挚的友谊,朋友回京探亲超假了,返连队后写检讨通不过被责为:认识不深刻。她着急拿来看,检讨里写着“比较散漫比较”什么什么的,她立即责备:“什么比脚比手的!我给你写吧。”

一气儿写了18页,顺利过关。

很有人情味,很开朗,很不讲原则。而她的这位朋友,咱们都见过,就是指导员送面条时开门的那个善良女孩。当时她怜惜刘玉芳,结果刘玉芳与她保持终生友谊。

我的一位好朋友在她排里呆了很短时间就逾假不归,一年多后,其母亲来替女儿办理转插农村的手续,并运走行李,是那种知青特有的棕红色木箱。我帮忙,找刘玉芳寻个草帘子当作外包装。她带我到排里库房取了一条草帘,本来很痛快的做了好人,临了她却带着敌意说:“我们排这帘子可不是为了伺候她的!这都是我们义务劳动编的。”我赶紧卷起草帘就走,吞回谢意,她又说:“知道吗,为领你到这儿拿,我的脚崴了好几次。”说话态度缓和下来。

是抱怨还是表白?难分辨,我相信她走过来非常吃力,知道她脚骨骨折长期无法愈合,伤筋动骨一百天,她却不好意思休息那么长时间,所以瘸了好一阵仍坚持下地劳动。这就是先进人物的难处。当时我没领情,一心要离这个脾气乖戾的人远点。

我认为她不是存心钻营捞政治好处的人,时势使然把她推上那位置,她积极配合但并没有什么长远眼光,受素质的局限。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点,她没再被提拔。是不是出于大公无私不考虑个人利益?不,不,她最敢争取个人权益,单纯而不加掩饰,这是一种难得的特质,读几天“毛著”就能改变?

几十年后,我笑称她为实用主义的先进。她侧面听说了,对此的反应是:“她反感也就是反感一下,但是她没有攻击性。”

换言之,尽管当年她飞扬跋扈,内里却缺乏安全感,时时防范,用出击来自卫。日子也过得艰难!在政治互害社会里,谁能安全?

随着知青运动结束,在返城大潮中刘玉芳也为自己争取,终于回到北京。北京才是她一直渴望生活的地方,为此她曾经豁出去了,如今为此她也舍弃了许多。洗尽铅华归于平淡,回归了原有的本相,分配工作建立家庭有了儿子,一切完满。

她工作干得不错,当了会计,依靠自己努力学习有了这项专长,生活稳定。她属于敢追求美的人,从照片上看,长发披肩烫着大波浪,衣衫合体颜色明快,人很漂亮。

挫折也有,夫妻不和只好离婚,她是好母亲,心疼儿子怕他受委屈,一直没有再嫁。时光飞逝,儿子也成家立业,她退休该享福了,可叹,在人生转折处,她再一次钻进牛角尖,再一次行为极端而不顾后果,为一些不切实际的感情想不开而逐渐抑郁,拒绝进食终至器官衰竭猝然离世。

生命结束得如此倏忽,怎能不让人震惊?况且,悲剧似的谢幕人生,方式如此吊诡,怎能不让人联想?

所以,她是不是受害更深?

后记

写她,不为开始只为结束,结束得太不合常情。所以一直准备为她写点什么,当然不可能是歌颂,更无意声讨,如果责难,就责难那时的反常政治吧,正如汉娜·阿伦特说:没有独立的思考和判断,每一个普通人都可能是恶的代言人。

我哪有资格臧否?

只想写本真的她,但是难,眼中见到的也只是折射出的影像,正如一千个人见到的是一千个哈姆雷特。

与她同时,连里还有另一个绝食女生,几天后逃跑回京。因无出路最终返回连队,之后也是努力进步,也是未到60岁,病逝。

宿命吗?

作者近影


2017.10.02


原载电刊《记忆》288期

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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